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卫青看到自己的外甥时，他完全是一副人困马乏的样子，进了门一言不发，给他吃的就吃，给他喝的就喝，吃喝完了，坐在那里一动不动。
卫青神色平静的陪他坐了很久，直到夜阑人静，才问了第一句话，“你想什么呢？”
霍去病闷闷的开口了，“也没什么，我就是在想，梼余山决战的时候，有支箭是擦着我的脸过去的，如果再偏一点儿会怎么样？战死了会不会反而痛快一点？”
外甥也很久没有在自己面前说这么孩子气的话了，卫青不禁微微一笑，“痛快是肯定痛快，不过真要是战死了，你有没有遗憾？”
霍去病没有回答，当然有遗憾，很多很多遗憾。
卫青道，“你看，这就是我和你的不同之处，我没有遗憾。从八年前开始，我就觉得这一生已然无憾了。”
“八年前？”
卫青点点头。是的，正好八年了，那是在收复河套之后。他记得，当时自己曾立马于黄河北岸，长久的凝目那莽莽阴山，宽广的河朔草原，就在他的马前平平的展开，那一刻自己脑中最真切的想法，就是死而无憾。
“去病，你还记不记得八年前你想的是什么？”
霍去病终于微笑了一下，八年前的自己只有十三岁，“那还能想什么？想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去打仗呗！”
“是啊，这就是你和我的不同，你从小志向极其高远，因为你至少是以我为参照的，你一直想做很大的事情，至少要超越我。但你可知道，我十三岁的时候想的是什么吗？只是但愿不再挨打挨骂而已！”
尽管霍去病很清楚舅父的早年经历，可是这番话还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，让他一时无语。只听舅父继续说道，”所以，今天的这些事情，在你看来可能很不痛快、很难接受，但在我看来也没有什么。我这一生得到的，已经远远的超出了自己的预期了。“
是啊，大将军实非所望，万户侯也不是初心。这段时间里，卫青经常回忆起往事，从在上林苑中围猎猛兽开始，十八年已经过去了，眼看着陛下当年的宏图理想，一步一步的变成了现实。其实对自己来说，走到今天这一步，荣辱得失又何必挂怀呢？日中则昃，月盈则亏，这本来就是宇宙的至理，谁也不可能如日中天一辈子，这是天道，也是人道。
霍去病试着从舅父的角度去思考这一切，渐渐觉得脑袋昏昏沉沉。模模糊糊中只听得舅父又说道，“去病，你知不知道，往后我这里你要少来、最好不来，以后处理事情你要自己作主，不要找我商量。”
“我今天不想考虑这个问题。”这是霍去病在睡着之前，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第二天，旨意下来，跟随大将军出征的两名太守获得了封赏，一位是西河郡太守常惠，另一位是云中郡太守遂成。与此同时，把骠骑将军的益封从五千五百户，增加到了五千八百户。
霍去病明白，封赏两个太守，这就是陛下给自己的回答，你不是问西路军的功劳落在哪儿了吗？就落在这儿了！
至于为什么要再多给自己三百户？你不是替大将军争吗？越争越反！现在看你闭不闭嘴？
这件事对霍去病的刺激之大，不啻于他心理上的一次断奶。他原来一直以为，从十六岁行过冠礼的那一天起，自己就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，自己从来都是按成年人的标准要求自己的。可是现在才知道，自己一直并不成熟，甚至一直还把自己当成当年那个倍受舅父和陛下宠爱的孩子。
是啊，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，在他小时候扮演了父亲角色的两个男人，他一直以为自己同时忠于他们两个是绝对没有问题的，因为他们是站在一起的。但他万万没有想到，居然会有这么一天，自己必须要在他们之间选边站队！
这段时间是霍去病心理上最为难熬的一段时间，痛定思痛，他重新审视了自己与陛下的关系。慢慢体会到了，陛下与自己之间，在自己小时候的十多年里，曾长期接近于家长与子侄的关系，但自从自己开始建功立业，不知不觉的，已经转变为人主与重臣的关系！
这可真是一种复杂的关系！在感情上，他们之间仍然怀有家长与子侄之间才有的那种温情，而实质呢，在人主与重臣之间，又绝对是一粒沙子也揉不得的！
霍去病想起，其实自己也曾经模糊的意识到这种关系的转变，前年从河西回兵的时候，不就已经知道要演戏给陛下看了吗？只是没有想到，那还是远远不够的。对陛下来说，这种新的关系，必须意味着卫与霍的彻底切割，这就是用三，这就是制衡之术，这就是皇权的要求。
陛下希望看到霍氏与卫氏拉开距离？好吧，那就让他看到吧！于是，正如舅父所建议的那样，霍去病几乎不再去大将军府了，凡事以前必跟大将军商议的，现在则全部独断自专了。
而大将军卫青，心照不宣的，开始默默地往后退了。卫青本来就是恬退忍让的性情，即使在最如日中天的时候，也从不以权位骄人，何况现在是刻意的引退，更加声势低微了。
甚至弟弟的出现，也被霍去病刻意利用，以加重人们对“卫霍分道”的印象。霍光被接到长安后，霍去病立刻保举他担任郎官，这是有制度的，霍去病自己当年也从郎官出身。他现在就是要让众人非常清楚的看到，霍氏不再是卫氏下面的一个分支，而是已经自建旗号了，不但有主帅，还有裨将呢！
霍去病一直觉得自己还挺会演戏的，反正“卫霍分道”这场戏，虽然不知道陛下是不是满意了，但确实蒙过了长安城里很多人的眼睛。可是在内心里，他却总是默默的说道，“陛下啊，难道您真的认为，我和舅父之间的联结是说断就能断的吗？的确，胁之以威、诱之以利，是有很多人能断掉，但是如果我也是那种人，对您还有意义吗？”
在政治上成熟了一些的霍去病，最上心的仍然是军事。对“领尚书事”的内朝工作，他做得只能算是马马虎虎了，除了跟用兵有关的事情，其他事情他就是听一听，基本上一言不发，好在刘彻的意思也是让这位大司马分管军务，他不感兴趣的那些事情，也基本上没有人会来麻烦他。
再说霍去病根本就不喜欢总是进宫，只要一有机会他就赶紧回军营了，那里才是他喜欢呆着的地方。
他不喜欢进宫办事，还因为他现在新添了一个困扰，即现在单独面对陛下时，有一个最简单的细节实在不好拿捏。什么细节呢？那就是很多时候，他不知道究竟是该自称“去病”呢，还是该自称“臣”呢？
前一种称呼，意味着他和陛下是小辈和长辈的关系，后一种称呼，则意味着他们是臣子和帝王的关系。小时候他自然是习惯于前一种的，最近这几年来，根据不同的场合，他在陛下面前有时自称“去病”、有时自称“臣”，一直也觉得挺自然的，可是现在，这件事不再那么自然了。
这是霍去病独有的困扰，其他人根本想不到也不会理解，比如卫青，他在刘彻面前永远是“臣”，不可能有别的身份和选择，自然也不会有这种困扰。
刘彻对待卫青和霍去病，当然也是完全不同的心情，对于卫青，他使用他、欣赏他、信任他，但并不钟爱他。而霍去病则是他最喜欢的晚辈，从小看着长大的，他对他，更接近大家长对得意子侄的那种钟爱、甚至是宠爱之情。
有时候刘彻确实很像一个家长，当他给霍去病建造府第的时候，不正像一个家长在给孩子盖房子吗？如果纯粹就是君臣关系，试问哪个帝王有这份闲心？我已经封了你万户侯了，已经对你仁至义尽了，还有功夫管你盖什么房子吗？
所以霍去病在当众推辞的时候，开始还自称臣，最后情急了，脱口而出的就是“去病谢过陛下”，而不是“臣谢过陛下”！他正是在情急之下，不知不觉的站在了家中晚辈的角度，才敢跟陛下那么说话的，若完全站在臣子的角度，这种事是想辞就敢辞的吗？
从家长与子侄的关系，转变为人主与重臣的关系，这巨大的转变就发生在短短的几年间，因为霍去病的功业建立得太迅猛了，所以这个关系也转变得太快了，应该说，他们两个人的心理上，也都没有完全准备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