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霍去病和素宁的每次见面，都是他去找她，但是今天，他却在营中收到了素宁托人送来的一封便笺，信中告诉他自己就在长安，问他有没有时间出来见面？
他当然喜出望外，“静女其姝，俟我于城隅”，这可是她第一次主动约会自己！
不过他们约会的地点并非“城隅”，而是章城门外的渭水桥头，这里既离长安城近，也是从军营回城的必经之路。渭水在桥下泱泱流过，近岸的地方长满了芦苇，此时正值芦花开放，随着阵阵凉风吹过，万蓬芦花浩荡的摇曳着，放眼望去一片苍茫，有如一层白雪覆盖在渭水之滨。
此情此景，正让人联想到那首跟渭水有关的著名诗篇，“蒹葭苍苍，白露为霜，所谓伊人，在水一方”，蒹葭就是芦苇，此水就是渭水。当这首诗最早被传唱在渭水之滨的时候，想必古人们眼中所看到的，也正是这样一幅图景吧，多少后世之人，也正是因为这首诗，才对渭水充满了美好的想象啊。
及至见到了素宁，霍去病还没来得及问她为何会下山，她就兴奋的告诉他，自己来长安旁听了一次很有意思的会议。
会议的起因是，由于汉承秦制使用颛顼历，而该历的测制年代是在战国秦献公时期，历经二百四十余年，现在已有很明显的积累误差，很多天象已经与日历不合，甚至出现了朔日和晦日见到月亮的离谱之事！（注：朔日是每月初一，晦日是每月最后一日）
所以当时的很多数学家和天文学家，都在致力于改进历法，这次的会议，就是太史令司马谈召集的，邀请了全国各地的著名专家，包括落下闳、唐都、邓平、公孙卿、壶遂等人，其中就有给素宁改进浑仪的前辈，因此把她也带来列席旁听。
闻听此事，霍去病也很感兴趣，问道，“改历的事情定下来了吗？”
素宁摇头笑道，“远远没有呢！大家吵成一团了。”
原来各家各派的学术观点并不一致，自然要各抒己见，说到后来，难免言辞越来越激烈，以至于争吵起来。开始争论的还是历法，后来又夹杂上了“浑天说”与“盖天说”两派的争执，更是头绪繁多、莫衷一是。
现代之人可能很难想象，中国古代曾有过这么多的民间科学家，曾开展过这么活跃的学术活动。其实中国历史上曾经长期如此，直到明代以后，特别是清代，数学被从科举考试中废除，而天文学，更是被严禁由民间私自研习。天文乃科学之始祖，数学乃科技之基础，禁锢天文和数学几百年之后，曾经拥有灿烂古代科技文明的中国，终于落到了“器不如人”的地步。
此刻两人沿着渭水岸边慢慢走着，素宁继续兴致勃勃的向他讲述着自己的见闻，霍去病见她眼神格外明亮，两颊也有些绯红，问道，“你真的很喜欢做这门学问，就像喜欢在蒙馆带学生一样，是吗？”
素宁点点头，“是，我真的很喜欢，但不像带学生那么有信心，这门学问还是挺难的，我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好。”
霍去病用鼓励的口气说道，“喜欢就去做！我支持你。为了真心喜欢的事情，哪怕受苦受累都值得，你说是不是这样？”
素宁笑道，“其实我还真没觉得苦，反而很快乐，就跟小孩子玩得很投入是一样的。有时候我观完星已经很晚了，一睡觉梦里全都是天象！然后第二天一醒来，好多昨天还不懂的东西就懂了！你知道那种感觉吧？”
霍去病立刻回答道，“完全理解。制心一处，无事不办，你知道吗？我的武刚车也是在梦里受的启发。”
素宁笑道，“是吗？我就知道你也定会有此体验！有时候整天思考着一个问题，恍兮惚兮，这时候就能明白孔夫子为何三月不知肉味了！”
他当然完全赞同，“你说孔子是不是以身示范，告诉我们人就应该活到这个境界？的确到这程度反而就像小孩子了，小孩子玩起来会忘了吃饭，人若用心在一个事情上，自然也把吃饭睡觉都忘了。”
素宁笑着点头，却又忽然道，“你可别真的耽误了吃饭睡觉啊！”
他反问道，“你不也观星到很晚吗？难道没有耽误睡觉？”
素宁理直气壮的说，“观星只有晚上才能观呀！再说白天被孩子们缠着，只有他们睡了我才有点自己的时间。”
霍去病也理直气壮的说，“我不也是一样嘛！白天根本没时间，只有晚上才能琢磨点事情。”
“你在琢磨什么？”
“很多问题，比如说武刚车的阵法，晚上琢磨，白天实验。”
素宁沉默了一下，慢慢说道，“反正，我自己睡得少点无所谓，可是一听见你顾不上吃饭睡觉，我就觉得担心。”
他赶紧安慰她，“没到那么夸张的程度，你知道的，军营里吃饭是有固定时间的，到了点想不吃都不行，每天中午的烤肉，我必须得按点去，不然他们什么也不会给我剩下！”
素宁听到这里，不禁笑了起来，他却又看着她说道，“倒是你，在蒙馆里没人管得了你，能不能答应我保重身体，不要过于费神？”
她回看着他，点头答应，然后轻轻说道，“你能如此支持我，我觉得自己比素盈师姐幸福。”
他笑了笑，“你一定会比所有女人都幸福。”
素宁忍不住眼眶一热，又觉得这么哭好没来由，连忙转头掩饰过去。
他也看出来她红了眼圈，赶紧转了话题，“俗话说天圆地方，浑天派和盖天派争论的就是这个吗？”
“不是，大地并不是平直的，盖天说认为天若盖笠、地若覆盆；浑天说则认为天如鸡子、地如卵黄。”
她总是能把复杂的意思表述得简捷又明白，霍去病一向很欣赏这一点，在他看来这是聪明人才有的特点。“那你每晚都用浑仪测天，肯定是支持浑天之说的了？”
素宁却又摇头，“其实我认为两说都有道理，浑天说的优势在于可以详尽测量，更接近眼见，但盖天说，则很可能是心见。”
霍去病道听到“心见”二字，不由心中一动，接口道，“的确，虽然都说眼见为实，但我觉得眼见反而最靠不住，况且宇宙之大，岂是眼见可以穷尽？可是心见又谈何容易呢！”
素宁点头，“得靠内证吧，《周髀》里盖天的数字那么确凿，圣人岂会是随便说说的？可惜我还没有内证功夫，无从知晓其究竟如何。”
霍去病道，“人与天既然能够不以眼见而以心见，人与人呢？”
她转过头来，眼神有点疑惑。此刻，他很想说出“心光相见”这四个字，却忽然犹豫了，害怕听到不想要的回答。
自从拒绝了公主，他心中始终压着那个问题，就是那个为了让公主彻底打消想法而不得不抛出的问题，那个让公主回答不上来的问题。其实这个问题，他自己也回答不上来，这正是他内心深处无解的问题。
他知道，一直以来就有许多女人爱他，今后恐怕也会这样。然而在这一片繁华之中，他不知道是否哪怕有一个人，曾经认出过这个灵魂、理解过这个灵魂、爱上过这个灵魂。
因此这个灵魂，是感到很孤独的。他所最在意的，还是素宁是否能认出自己来。我对你的爱是心光相见，然而你见到了我的心光了吗？这个问题他想问她，又始终不敢问她。珠玉之光遮不住一个女人的心光，那么功业之光呢？会不会遮住一个男人的心光呢？
古往今来，许许多多出类拔萃的人，从不缺少异性的爱慕，但他们也普遍会有类似的疑惑，别人爱的到底是我的什么？当然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明白，应该把名声地位、荣华富贵这些东西跟真正的自己剥离开。然而，像霍去病这样，把外在的一切都跟自己的灵魂剥离开的，也确实是过于少见了。在他看来，爱他的才、爱他的貌、爱他的功业，都还不算真正爱他，因为如此出色的才貌功业无论放到谁身上，都是无比吸引异性的，一个人唯有爱他那个独一无二的灵魂，才算是真正的爱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