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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一片破落的河滩，烈阳把河滩晒得很烫。
几百个布衣麻衫，面色凄苦的农人，微微颤抖着跪在碎石子和沙地上。脸庞上带着烈日灼烤出来的黝黑，不少人颧骨上结着硬皮。那是皮肤反复不太阳灼伤，才会慢慢形成的脸上茧。
不论男女，同样的手掌宽大，骨节突出，生满皴裂。
而这群人中的老者，一看就是一生困苦的面相。额头的皱纹很深，像收割过的成垄的农田。眼角纹路却很浅，仿佛整张脸的力量都挤去了眉心，凝成一个个深深的川字。
目光浑浊，两颊深陷。这样的老人，一望便知，在家里并没有什么威严。与杨夕所见过的当家老祖宗，完全不一样。
“他们日子，很难过？”杨夕躲在河滩边一处高高地土堆上，因为下面的人群都不敢抬头，所以藏得还算隐蔽。
“南疆十四州，是整片大陆最贫瘠的地方。除了达官显贵，老百姓过得好的很少。”
连天祚蹲在她身边，被扒了外套，糊了一身的泥巴，并且被要求晒成硬壳。脸上泥巴板结的过程，是很不舒服的，连天祚下意识的就想挠挠脸。
经世门胖师弟，一把抓住了连天祚的手——这个胖子的动作之迅速，向来与他说话的速度成反比。阴家老二的话说，就是“灵巧得背叛了身材，远看石头老猪，近看原来是特么野猪”。
“不，不能挠……头盔……挠坏了！”
连天祚摸了摸自己的泥巴头盔，和泥巴铠甲。整张脸上只露出两只眼睛和鼻孔，闷闷的应了一声：“哦。”
杨夕盯着下面的人群，心里有些微的感叹。
“山河博览”上讲过，大行王朝是整片大陆上最富庶的十个国家之一，仙凡混居，民风开化，上至朝堂下至民间都有自己的一套接受修士的标准。而多宝阁，这个几乎成为人口与财富风向标的，典型向钱看的传奇店铺，则几乎开遍了大行王朝得十里八乡。
多宝阁总部，更是设在距离大行王朝京都不远的“艳阳城”。当然，关于这一点，有人持不同观点：修者三百六十城，人人知道艳阳城是唯一一座万年内的新城，当年多宝阁主百里欢歌建造这座城的时候，大行王朝的土地上还没有这么多家多宝阁。
是因为他在哪里找到了前人破碎虚空所留下的秘境碎片，就在哪里建了城——这是最适合建修者之城的地形，既不与凡人的地面重合，又能与凡人的世界相交。是百里欢歌拉动了大行王朝的发展，并不是大行王朝的富裕吸引了百里欢歌。
但究竟谁是因，谁是果并不重要。重要的是，杨夕是上了昆仑才知道，自己是一个富裕国家的穷人
。
虽然时常面临着被打死的危机，但毕竟没有生在一个，十个新生儿，必要掐死九个，以免饿死大人的地方。那堂课的授课师父还说，早年出山游历，经见过的最穷一个山村，曾经眼见着村里60岁以上不能劳动的老人，会被亲生子女抛进一个深谷内，活活饿死。最令这位师父震惊，还不是这令人发指的弑亲，而是这种弑亲在千万年的贫苦之下，成为了一种风俗。
换句话说，竟然大多老人是自愿的。
而所有今日被扔下深谷的父母，都曾是扔父母下山的子女之一。
“贫穷滋生残暴，愚昧导致无情。我想为他们做点什么，可是太多了……”那位老师的眉心也常常纠结成一个川字的纹路，“方圆百里都是一样，整个国家隔上两三个州县就是难以糊口。而那甚至不是大陆上最贫瘠落魄的国家……”
课时有限，那位身穿外门弟子常服的授课师父，没能讲到那么贫瘠落魄的国家，都有哪些。而他只讲了一节课，就匆匆下山，回到了他的另外一份事业上——用他的土系法术，无偿的帮助几个贫脊难活的凡人村落肥地。
这位师父在修士的世界里，境界低微，也没有什么创造，基本可以说是默默无闻。可在那些凡人的村落里，他是救苦救难的圣人，千万人心中真正的活神仙。
神仙，究竟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。或许每个修士有不同的想法，万人臣服，四方朝贺，或者无人能敌。可在那些艰险环境中生存的百姓，他们心中却有一致的朴素认知——谁能救活一方百姓，谁能保佑一方生灵，谁就是他们心中真正的神。
杨夕眯起眼睛，去看底下的人群。
贫穷，加上疾病，没有念过书。真的不能责怪他们愚昧，因为不愚昧的修士从来也没能拯救他们，甚至没几个人想到要来救一救他们。
如果那个骗人的巫婆，真的治好了他们全村人的性命，那她就是他们的神。
被跪地乞求的百姓围在中间的，是一个临时被搓起来的土台子。
土台上一个身穿奇异七彩服饰的老妇，脸上用白色的颜料画了奇异的图腾，正张开双手仰天祈祷：“女娲娘娘在上，您的子民将以身体为养料，期待您的重生。到达您的国度，再从您手中以泥土重新幻化出生命，从此没有饥饿，贫穷，疾病，痛苦，无忧无怖，喜乐平安……”
想来，这应该就是那传说中的巫婆了。
而巫婆的身后，还跟着四个装扮相似的徒弟，或者说侍者，跪在那里示范聆听祈祷该有的姿态。
杨夕皱了皱眉，总觉得这服装和说话的调调都有点似曾相识的引人不适。
再看那几个巫婆神汉的身后，一只延维被卡在了两颗枯树的中间。双手用铁链锁住，似乎是为了防止伤人。
腰部以下是蛇形，腰部以上则是玲珑浮凸的女子形象，这女子的面孔也是下巴尖翘，肤白眼大。只是嘴巴稍微特别了点儿……一排尖利的细齿，嘴唇可以直接咧到耳根。
又仔细的瞧了瞧，延维的大眼睛，是金黄色的树瞳。
“这真的不是妖修修出来的么？看起来他们也没有多么尊重这位女娲娘娘。”
杨夕抬手捅了捅蹲在一边的金鸟。
金黄色的大鹏鸟，合拢双翼蹲在一侧，眸光犀利。
就是两只翅膀的大小，似乎有些不对称，嗯，大约是有一边的羽毛有点秃的原因？
金鹏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：“我扮得是坐骑，别跟我说人话
。”
杨夕顺顺金鹏那只有点秃的翅膀，“不要这么小气嘛，我就是不会变，我要是会变，我就变头驴给你骑！”
金鹏的鸟嘴开合了半天，竖瞳上下打量了杨夕一边，终于无力道：“算了吧，你变了也是一小毛驴，你师兄的块头，一屁股就给你坐趴了……”
杨夕听了点点头，并且认真的吹捧道：“有道理，所以才需要您这样高大威猛的妖修来装坐骑，我个子小嘛，装装宠物就好了！”
金鹏：“……”原来并不是每一次被夸奖，都可以是一个由衷开心的体验。
连天祚身上的泥巴终于全部干掉了，两腮的泥巴干得很结实，他怕轻易说话会让自己的盔甲干裂。推了推杨夕，以眼神示意，什么时候行动？
就在这个时候，土台上巫婆终于停下了舞蹈。
“那么现在，在向神献祭之前，我们要先来惩罚一个罪人！把她的恶行，上达给神知道，告诉神我们奉献一切的虔诚。她的罪过，就是不信神，并且企图把我们从信仰神的道路上引诱离开，使我们不能到达神的所在……”
杨夕倒抽一口冷气，她终于想起来为什么眼前这个浑身灵压低微的，奇装异服的老太太，为什么让她觉得熟悉而厌烦了。
那莫名的海蛎子味儿口音，还有这说话的方式，着装的风格，无一不像对蓬莱修士的拙劣模仿。
“怎么会……”
传说中，蓬莱自己的修士，是不怎么直接接触大陆修士的。都只是对一些高层简单指点，布置任务。
这么个一看就是偏远地区来的神棍修士，到底怎么会对蓬莱的画风如此熟悉？
巫婆身后站起来两个学徒，从土台子上走下来。从杨夕的角度，看不见他们绕到了什么地方，但当他们再回来时，手上却拉扯着一个头发凌乱，一看就遭到了虐待的女修士。
这女修士穿着一身有点土气的蓝色碎花衫裤，乍一看不像修士，倒更像哪个村子土财主家的女儿。只有财主才穿得起花衣裳，可是这股扑面而来的村妞气息，真是跟时下女修流行的飘飘欲仙不符。
可就是这一身土打扮，抬起脸来却让杨小驴子惊了一下。
她十分鲜明的听到，身后十几个自告奋勇来帮忙，看热闹不怕事儿多的汉子，呼吸集体安静了一下。
那可真是一个相貌脱俗的姑娘，单单说美，这世上比她美的也还有很多。可是眉眼淡定，神情平和，即使因为被遭受了不人道的对待，轻微的喘气，却还是从骨子里渗透出一股坚韧和悲悯的气质。
那不是可以装出来的东西，那恐怕真的是“悬壶济世”才能养出来的光芒。
连天祚一见就呆不住了，当场就要往外冲。却被杨夕一把搂住了脖子——体型差异太大，不如此拦不住。
“还不是现在！”
连天祚抬起脸来，第一次不很信任杨夕的计划。两只眼睛里清清楚楚写着“着急”二字。
杨夕盯着下方的空地，稳住表情，状似不经意的问道：“传说中的水掌门，是个女的？”
连天祚点头，坦然得毫无察觉。
杨夕眯起眼睛笑了一下下，露出两颗虎牙：“哦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