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冰冷的雨水无孔不入。从头盔的边沿滴落，顺着脖子流淌下来，渗到明光铠的缝隙中，再沿着大腿灌入战靴。唐军将士的身上已经没有一寸干燥的皮肤，到处都是湿漉漉，冷森森。只有，四处喷溅的鲜血是热的。
长陵下，好像永远也不会停歇的淅沥秋雨中，数千人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厮杀。
有人用尽全力，试图将长枪插入对方的小腹，哪怕自己的腹中，已经贯穿着敌人的长枪。
有人拼命挥刀，试图砍断敌人挡在面前的手臂，哪怕自己，也只剩下了一只手臂。
有人颤抖着拉开弓箭，试图射杀对面的一员悍将，却被忽然飞来的一支羽箭，穿透了脖颈。
有人已经身如猬毛，却还在死死扼住另一个人的咽喉……
冷兵器时代的厮杀，究竟有多残酷？不流尽最后一滴血，都不会停止向敌人的刺杀。看伤势，明明两人都已是必死之躯，却还在拼命的想将对方置于死地。不停的砍、刺、砸、撕、咬、抓，直到，成为两具僵直的尸体。
究竟为了什么？
彷如置身于地狱之中的张寻，发出了此问。
死这么多人，只为了早几个月击败黄巢，阻止李克用入关吗？你就那么怕李克用吗？懦夫！我真为你感到羞愧！
张寻在心中咒骂着自己。
公元882年秋季的黄巢义军，分明还是一支斗志昂扬的军队。不付出惨痛的代价，恐怕难以将他们击败。
张寻的耳边，响起了鸣金的声音。看来杨复光决定收兵了。今天的战斗，劳而无功，徒增数千亡魂。
……
唐州。刺史府。
“使君，难道您不知道唐州已经没有粮了吗？这么短的时间里，怎么可能筹集到两千石粮草？”唐州镇将高颖激动的说。
“李留后不是说要出钱买嘛，先用府中的钱垫付，去下面郡县收购。”刺史高冕说道。
“下面郡县也没有粮了呀！自从张防御入关，咱们唐州已经陆陆续续向关中运了近万石粮草。不仅贫民没粮了，就连富户，都已吃粥度日。好不容易盼到秋收，竟然一下又要这么多粮食。如果再去下面搜刮，恐怕会生起民变啊！”
“那也要办！节帅在前线浴血杀敌，不用你我上阵，只是筹集粮草，都办不好吗？”高冕已经面有愠色。
“使君！我是怕您吃力不讨好。万一筹不足粮，人家给你安个延误军机的罪名，到时想后悔都来不及了！”
“放肆！高颖，你左右推脱，可是有了二心？”
“兄长！弟弟忠心可鉴！”
“那还不赶紧下去筹粮！”
高颖忿然退下，憋了一肚子的气。他这个大哥好没出息。明明是自己的基业，却要拱手让人。明明可以做唐州的土皇帝，却要被别人吆五喝六，今天三千石，明天两千石。这种日子，什么时候是个头？
五天后，高颖亲自领着三百唐州牙兵，押着粮队抵达邓州。浩浩荡荡五十辆粮车，在邓州东门外整齐的排着长队，等待着例行检视。
当值的城门官恰好是高颖的老相识李进忠。二人寒暄了几句。李进忠手下的门卒就要去检视牛车。李进忠说道：“诶，都是自己人，不用看了。赶紧放高将军入城，别误了时辰！”
长官已经发话，门卒乐得清闲。高颖很快就押着粮队进了邓州城。
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押送粮草了，对这邓州城中早已轻车熟路。不一会就将粮车带到了官仓。早有仓吏迎上前来，验看手续。
一切查验无误，仓吏放唐州粮队进入官仓大院。待五十辆牛车全部驶入，仓兵习惯性的关上大门，啪嗒一声落下门闩。
就在此时，高颖忽然大喝一声：“尚何待？”
三百唐州军应声纷纷拔刀，向毫无防备的仓兵们砍去。顷刻间，一百多仓兵全都成了刀下之鬼。
解决了所有仓兵，唐州牙兵将牛车上的苫布一一揭开。每辆牛车中，都跳下十二个全副武装的甲士，共计六百人。
这时，忽然听见有人叩门。高颖心中一惊，提刀上前应门。发现来得不是别人，正是刚刚打过照面的李进忠。
高颖将门打开一条缝隙，放李进忠进来。急不可耐的问道：“你手下有多少人？”
“五百。”李进忠道。
“好！城西大营中，还有多少邓州军？”
“只有佟二的一营五百人。裴礼的人马都下郡县筹粮去了。”
“李留后人在何处？”
“这几天没见到他出城，应该还在刺史府中。”
“很好。对了，翟亮也出城了吗？”
“呃……没有，今天西门和北门是他当值。”
“什么？”高颖听了面露疑色。“你怎么不早说？他不会碍事吗？”
原来，虽然李进忠和翟亮都是唐州军旧部。但因翟亮娶了裴七娘的一个干妹妹为妻，所以已经不被高颖看作自己人了。这次行动他只和李进忠合谋，并没有让翟亮知晓。
“翟亮毕竟受过高刺史厚恩，想必不会反咬一口。而且，只要我们杀了李暮，木已成舟，他不会不识时务。”
“但愿吧。如今已是箭在弦上，不得不发。事不宜迟，马上行动！”
两人按照事先商定好的策略，兵分两路。由李进忠带着手下五百人和六百唐州锐卒，去袭击邓州军营。高颖则带着三百唐州牙兵，向刺史府扑去。
如今的邓州城，已经成为大唐中西部的一座中心城市。无论城市规模、人口、税收，都已经超过了周边的襄、许、蔡、汝等州。由于境内长期稳定，没有兵祸，中原往来荆湘的客商，哪怕绕一点路，都愿意从邓州经过，使州城越来越繁华。
此时虽已临近日暮，很多商铺都打烊了，但街市上仍然有行人往来不绝。安定日久，人们看到全副武装的甲士在街上疾行，也没有意识到可能会发生什么。不仅不急着躲避，甚至有人还会朝过路的士兵讥讽几句。惹来行人阵阵哄笑。
李进忠当然没空跟这些市井徒较劲，他心想，尽管笑吧，等一会我们掌管了邓州城，有你们这些商人哭的！
邓州军大营位于州城西北角的校场旁，又分东西两座营房，可以同时容纳三千士兵居住。此时，只在东营有五百人。士兵们刚刚从校场操练归来，正在歇息洗漱。一个时辰后，他们还要集体上晚课。今晚的学习内容是《中庸?君子慎独篇》，将由邓州长史曾慎远亲自主讲。
李进忠领兵到了大营附近，并没有急于进攻。他让六百唐州兵先在校场后面的树丛中隐蔽好，自己领着五百亲兵大摇大摆的向军营走去。
守营的兵丁没有任何警觉。因为李进忠这一营士兵的驻地也在这里。虽然这个时间他们不应该回来，门卒还是打开了营门。因为相互之间实在是太过熟悉了。互相点头一笑的工夫，门卒还没来得及问为何当值的时间返回营地，李进忠就已经进营了。
李进忠进营第一件事，就是找佟二。发现佟二此时正在自己的营房中，捧着一本《中庸》，依依呀呀，摇头晃脑的念着。佟二见到李进忠，有些惊讶，放下手中的书问道：“李校尉何故返营？”
“留后召我们去府中议事。”
佟二听了，没有任何疑虑，就离了座位，要与李进忠同去。没想到刚到门口，就觉得身后一阵钻心疼痛。回头看时，发现一把匕首已经刺入自己的后腰，行凶的，正是李进忠。
李进忠以为自己这一刀足以结果了佟二，没想到拔刀时，却没有拔出。原来手腕已经被佟二死死的握住。
只听佟二扯开嗓门喊道：“李进忠反了！儿郎们！杀贼啊！”
……
李进忠偷袭大营的同时，高颖已经带人围住了邓州刺史府。
刺史府中没有军士，只有几十个负责安保的府丁。这些人已经拼死抵抗，但显然抵挡不住唐州牙兵的进攻。很快刺史府的正门就被攻破。高颖一路气势汹汹杀奔后堂，发现里面竟然空无一人。抓了一个府丁询问，才知道留后使李暮这几天都不在府中。
高颖扑了空，却不想善罢甘休。他命手下彻底搜查府中，只要是喘气的，全都抓来。
这刺史府虽然现在是李暮在住，但后院之中，还住着几个女眷，算是张寻的家人。就是裴七娘和她的几个干妹妹们。此外，这几天裴七娘烦闷，叫来了宋蛮未过门的媳妇姚药儿陪她，不巧此时也在府上。
几个女子原本正在弹奏作乐。姚药儿精通乐器，正在教裴七娘弹琵琶。忽然听见前院传来阵阵喊杀声。
七娘不知前院发生了什么事，想要出去察看，却被姚药儿拦住。
“姐姐，你我女儿家，身似浮萍，生死不由，何故去自寻烦恼？”
姚药儿话说得悲凉，这种情况她已经不是第一次遇上了。身为女眷，贼人若是来了，你不去寻他，他自会来寻你。故而她不让裴七娘出去。
裴七娘正拿不准该不该出去，忽然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隔着后院的院门喊道：“七娘！”
她听出来了，这是参军韩三的声音。这老人没儿没女，独身一人，故而李暮一直让他陪自己住在刺史府。
“韩爹爹？前面发生什么事了？”
“有叛军作乱，此时城中情况未明，你们女娃们还是不要离开院子的好。快开门放老朽进院！”
裴七娘犹豫了一下。毕竟男女有别，后院只住女眷，从来不放男子进入。但转念一想，前院怕是已经十分凶险，况且韩三又这么大年纪了，就让他进院躲一躲吧。于是打开了院门。
没想到开门一看，韩老头的手中，竟然握着一杆明晃晃的长枪！